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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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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總會夢見一片花海。暖黃色調為主的花影靜靜地搖曳,亂月流始終無法看清那是什麽花。忽而一點冷冷的光芒破開這溫和美麗的色彩,視野漸漸被寂靜的蒼藍充盈。亂月流覺得很悲傷。她甩頭,伸手,到處如一片虛空。

扔了手上的枝條,亂月流稍微放松了一□子,席地而坐。山間的夜風挺大,貫穿拉貝的八公河在她面前像神女腰間飄舞的白練。再有十天就是神月節了。這個全卡倫王國最莊嚴的節日裏,拉貝的習俗是穿布衣,吃月眠花凍,拔月神殿附近的草。

月城那邊傳來消息,新的駐軍首領人選已經選定,大概神月節時出發來拉貝。職位更換的說明由新首領帶給她。

伸了個懶腰,亂月流起身繞著小路慢慢踱著,發髻有些松了,幾縷深紫在夜色裏黯淡得恍若濃墨。看到一塊大石頭,亂月流走過去半倚靠著,解開了發繩。

就要離開拉貝了啊。

有些如釋重負。這是嘉達說的對過去釋然嗎?如今她可以平靜地看著飛舞的星蟲,聽熟悉的鄉音,而不想回憶的事情不會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算是,成功了吧?

以後再有什麽難關也不會過不去了。

亂月流不禁輕輕笑出聲。忽而聽到腳步聲,她斂容,防備地轉身,繼而楞住。

這是小時候聽說過的仙人嗎?

也許,他隨風而舞的淺金長發真的是金沙凝成;也許,他線條流暢恰到好處的模樣真的帶了些不食煙火的味道;也許,輕軟白衣真的是仙袂;也許,一眨眼,他就會消散在風裏。可是那一雙空洞的碧藍雙眸,不飄渺也不靈動,將這恍如隨風而去的身影鐫刻出寂然的光輝。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布蘭特已經從當年那個羞怯的小男孩長成意氣風發的男子了。

風似乎小了點。此時她才註意到布蘭特的衣裳不是白色,而是淺淡得像白色的明黃。這種明黃應該給人絢爛之感,但是暗面布料收斂了華氣,倒顯得富貴而文雅。

“看呆了嗎?”

亂月流驚訝地揚眉。布蘭特掛著人畜無害的微笑,微偏頭,好像在細細研究亂月流的表情,用他無神的雙眼。

“從天目山俯視拉貝的感覺應該很不錯。”

原來是在說風景。亂月流胡亂地應了聲。繼而問道。

“你怎麽會在這裏?”

布蘭特忽然換上一副無辜的表情。

“我來找你的。”

“……”

“你都不理我。”

“啊?!”

“已經一個星期了。亂月流大人不來看我,我只好厚著臉皮找你了。”

“……我……”

“你很討厭我嗎?要真是那樣我會很傷心的。”

亂月流腦袋突然短路了,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怪異,很怪異。那天晚上見到布蘭特怡然自得地倒茶時就有的違和感又冒了出來。小時候的布蘭特不會未經允許走入她或其他女孩子的房間,小時候的布蘭特不會時時刻刻掛著親和力滿分的微笑,小時候的布蘭特不會說這種情緒明顯的話……

十一年改變了他這麽多嗎?亂月流沒想想十一年裏她也改變了很多,有點被嚇到的她生硬地拱手,又猛然想起對方看不到,狼狽地放下手開口。

“讓、讓公子費心了。末將,只,只是認為由凱德將軍見面,會,會比較合適……”

“噗呵呵……”

一聲低笑截斷了亂月流的話。布蘭特臉上已換成賊兮兮的笑容,似乎覺得亂月流的反應很有趣。

“亂月流大人真可愛。”

亂月流有根神經瀕臨崩掉的邊緣。他現在是在玩雙面人嗎?!怎麽比嘉達還可惡!好歹嘉達那個風流痞樣是從頭貫徹到尾的,這家夥還整得跟變臉一樣……等等,這家夥會不會是嘉達?

的確是被嚇到的亂月流開始想些有的沒的,而且越想越覺得很可能。她急於確定自己的猜測,迅猛推出一掌。掌風刮過去,布蘭特跌倒。亂月流雙手翻轉形成空環,念出符咒。

暗紅色的光環纏繞住布蘭特,最終慢慢地消散了。

不是?“赤練”遇到非人類比如鬼族和類神都會將對方緊緊縛住,只對沒有魔力的人類無效。楞了一下,亂月流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她襲擊米德蘭諾商會副董事!

布蘭特坐在地上,無奈地看向亂月流。

“涅朵,你在幹什麽……”

剎那間,亂月流一陣眼花繚亂。

涅朵,你在幹什麽。

清澈的童聲在耳邊炸開,一個7歲金發藍眼小男孩也是這樣無奈地笑著,收拾她留的爛攤子,陪她大街小巷地瘋玩。那個小男孩的眼睛是澄澈的碧藍色,如果只看他的眼,會覺得那裏好安靜,連時間都凝固了,因為了無生機所以越澄澈越顯得悲傷。可是如果看到他好看的眉,他在親密的人面前才顯露的寵溺的笑,又會覺得溫暖。

亂月流恍惚憶起那個怪異的夢,柔和溫暖的暖黃花海被孤獨憂郁的蒼藍光芒覆蓋。她看向布蘭特,驟然覺得很悲傷。

“布蘭特……”

未等反應過來,有些委屈的嗓音從亂月流口中飄出,捂住已經來不及了。幸好布蘭特正對著後方不遠處打算沖上來的四位侍女擺了擺手,並沒有註意到她說什麽。亂月流理好心情,走過去扶起了布蘭特。

“布蘭特公子,實在是不好意思。我……”

“沒關系。你一直都是這樣。”

沈默。

“涅朵?”

“……布蘭特公子,可以不要叫我涅朵嗎?雖然沒有去民生司取消,但涅德嘉蘭已經不是我的名字了。”

“……這樣啊。”

“布蘭特公子貴為米德蘭諾副董事,又是出色畫家,想必事務繁多。區區在下的過往瑣事既已過去就毋需再提,不必費心記憶了。”

“……有道理。”

“不知布蘭特公子找我何事?請不要說……說些玩笑話。如果是想了解駐軍的情況,我相信凱德將軍能給出滿意回答。”

“……沒錯。”

“那麽,我先行告退。”

亂月流聽不出他的情緒,但是有些慌亂的她已經無暇考慮那麽多。可是轉身,一步都還沒邁開,手臂被抓住了。

“你那天是被我嚇暈的吧。”

亂月流驚懼地回頭,布蘭特又露出一種你很有趣的笑容。

“沒錯吧,小流子。”

亂月流差點跌倒。

沒等她緩過神來抗議這個新名字,布蘭特又靠近她的臉,吐氣如蘭。

“而且,你剛剛還把我推倒了哦~”

大概感覺到了亂月流的石化,他得意地一笑,邊向後退邊揮手道別。

“拉貝的神月節很有趣。我們很快會再見的。小流子。”

亂月流覺得自己在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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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月流不是天生冷冷清清的。失去父母之後的流浪生活讓她築起了對世界的防心。無論她的生命裏出現了哪些人,是體貼的表親一家,很愛黏著她的扶蘇,還是給了她新名字新生活的嘉達半神,她始終無法放下所有戒備與他們親近。

她知道疏離和淡漠只會使自己孤立無援,而合作無間和彼此信任也是行軍打仗中不可或缺的。所以她時時警惕,處處謹慎,不僅註意防止傷害,也註意防止自己傷害別人。

她寡言,溫和,卻能在適當的時候顯示自己的存在感,能贏得士兵或其他人的承認和欽佩。長時間對外界細致入微的觀察使她能在不言不語間營造不同的氣氛。她可以無聲地讓人覺得和善而親切,也可以無聲地讓人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但是這種氣場似乎對布蘭特無效。

下午剛下了陣雨,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拉貝的重建工程井然有序,人們為了明天的神月節愉快地忙碌著。如果從拉貝的上空往下看,能看到外圍踏著整齊步伐巡邏的軍隊、各地點塵土飛揚的工程建造、其他大街小巷裏穿梭的人流。

可是,不大不小的駐軍府中,卻有一股蘊含著雷鳴閃電的低氣壓,在正堂上空盤旋、叫囂。

亂月流、凱德將軍、布蘭特三人坐在裏面。

凱德抹了抹額頭冷汗。他瞅瞅怡然自得地微笑著飲茶的布蘭特,再瞅瞅首位上一臉嚴峻地瞪著布蘭特的亂月流,第一次發現原來氣場也能殺人。正在他小心翼翼地尋思著怎麽辦時,布蘭特放下茶杯,起身朝亂月流拱手。

“亂月流大人,近來無恙?”

“托公子的福,很好。”

亂月流陰森森地開口。凱德被這從來沒聽過的語氣嚇得抖了抖。

“鄙人自天目山別後,多次求見大人,可惜未能如願。所幸得凱德將軍牽線,這才冒昧拜訪。”

隨著布蘭特偏頭朝他感激的一笑,亂月流一直凝固在布蘭特身上的眼神忽然轉到他身

上。眼神如刀,眼神如刀啊!他渾身一激靈,迅速起身拱手。

“大人,在下有事,可否先行告退。”

亂月流沈默了一下,點點頭,凱德轉身飛也似地跑了。如果可以,他真想掩面痛哭而去。最無辜的人就是他了!

亂月流交待布蘭特由他聯系,可是布蘭特除了在第一次見面時談了些駐軍的情況外,其他每次都是人文習俗、各地風物地胡侃,與他的本職毫無關系。凱德自己也有其他事情,又總是聽到布蘭特提及亂月流,以為他不好意思直接找她,便自作主張地將他領到駐軍府。誰知到了才從門庭管事那兒知道這幾天來布蘭特一直求見卻被亂月流擋回去,現在人已經進了駐軍府,亂月流只好不情不願地出來見面。

正堂裏就剩亂月流和布蘭特。其他人,包括布蘭特的四名侍女都在正堂之外的寬闊庭院裏。亂月流的怒氣仍未消散。明明已經想好了一大堆借口,無論布蘭特登幾次門都能拒絕。可是凱德那個家夥真是……擡頭瞧著布蘭特走回座位上。她考慮要不要直接下逐客令。

“布蘭特公子,真是不巧,在下本應和您好好敘舊,可是剛剛點水工程隊來報,出了些意外,我恐怕無法盡地主之誼了。”

“無妨,大人心系群眾,鄙人佩服。實不相瞞,鄙人也有舊友在那兒附近,不如一同前往。”

“……其實在去點水之前,在下還要去駐軍營一趟。軍營都是粗人,公子想必不習慣。請回吧。”

“無妨,大人體恤下屬,鄙人佩服。實不相瞞,鄙人對軍營好奇已久,也常年練習些武功心法以強身健體,不如一同前往。”

亂月流怒氣更甚,偏偏奈何不得。除了亂月流,大概沒有其他人時時刻刻記著布蘭特是米德蘭諾副董事,只當他是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但是憑亂月流小心謹慎的性格,以及她多方調查而得出的結論,布蘭特絕對在米德蘭諾內部占有很高的話語權。因此她不能不顧忌到米德蘭諾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她沒有意識到,布蘭特是她的舊識,是一個不同於一般公務往來對象的特殊存在。

正僵持下,布蘭特站起來關了正堂的門。亂月流眼神閃了閃。

“公子為何關門?”

“鄙人冷。”

布蘭特回身,仍然是溫和的微笑,坦然面對亂月流。一陣子後,亂月流收回探究的眼神,低頭沈思。不可能知道的。庭下一排排流蘇樹在雨後散發著清甜的香味,可是她對這種香味敏感,嚴重的話會暈厥。這件事情布蘭特怎麽可能知道?而且布蘭特看不見,他必然是聞到了,但這種淡的不足以引起過敏的程度,連亂月流都可能忽略,布蘭特怎麽聞到?他說修習武功心法,到底是什麽心法?

“大人?”

亂月流擡頭,卻不見布蘭特。忽然一只手撩起了她的長發。她一驚,慌亂地跳開。布蘭特就站在她剛坐的座位後面,眼睛仍牢牢地看向亂月流。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龍騎士亂月流面前消失然後繞到她身後?這種天方夜譚出現了!這個布蘭特,到底身懷什麽絕技?未等亂月流平覆心情,布蘭特手肘支在椅背上,雙手捧著臉,又露出足以讓亂月流石化的笑容。

“怎麽跑那麽快?你又被我嚇到了?小流子。”

“撲啦……”

庭下侍女望著受到驚嚇飛起的鳥兒,自言自語。

“怎麽感覺冷颼颼的?”

而正堂內,亂月流捏緊拳頭,銀牙暗咬。不整死他她枉為亂月流!她換上一副無奈的表情,低聲開口。

“實不相瞞,在下是因為家務事脫不開身,無法招待周全呢。”

亂月流的聲音平靜無波。布蘭特疑惑地偏頭。

“家務事?”

“是。在下來拉貝時,吳先生也隨在下而來。可是他久病纏身,來到這兒水土不服,最近舊疾覆發,在下為照顧他,實在無法抽身……”

“吳先生?”

“是的。他……我們雖未正式宣告天下,但是已經彼此許定終生……”

亂月流的聲音雖然平和,卻仍帶著一絲抑不住的甜蜜。布蘭特表情凝固。過了一會兒,他啞聲說道。

“我不信。”

“不信也好,就當在下沒有說過。總之,在下現在實在不得閑。還請公子海涵。請吧。”

“……不,大人善良專情,鄙人佩服。實不相瞞,鄙人略通醫術,鄙人的侍女也是此中才人,若大人不嫌棄,鄙人願意傾力一試。”

“這……剛才見公子身手不凡,想必所說屬實。可是人多口雜,吳先生也需要靜養。不如這樣,公子獨自與我前往,先行查看,再做定奪。”

“好。”

亂月流開門,布蘭特對四位侍女交代一番,便跟著亂月流走入內院。內院的路線有些錯綜覆雜,亂月流看向布蘭特。

“公子可需人攙著?”

“多謝,我可以聽。”

“那就請公子跟上了。”

亂月流毫不停歇地往前走。此間遇上侍女仆役想疑惑地開口詢問,都被亂月流以眼神制止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副光景:騎士領著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在一片荊棘叢生、假山層疊的小徑上繞了好多圈!

絲毫不以欺負盲人為恥的亂月流還特意把腳步放輕,並且直走斜走橫走全部用上。布蘭特的衣角被荊棘撕裂,下擺沾了塵土,原本紮得好好的白玉冠發髻被樹枝勾松了,幾絲淺金流瀉到額前,有些狼狽。過了一陣,布蘭特終於忍不住詢問。

“大人,這風景聽來似乎一樣啊,您確定沒有迷路……”

“吳先生!”

亂月流焦急的喊聲截住布蘭特的話。他停住了腳步,往亂月流的方向望過去。似乎,是在右前方?

“你怎麽了吳先生?布蘭特,來幫幫我!”

亂月流沒有喊他公子,布蘭特一時心急,邁開步子往前走,結果——

“撲通……”

亂月流站在橋上,看著全身濕透正要努力站穩的布蘭特。

“呀,布蘭特公子?來人!”

布蘭特還沒理清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正摸索著靠向岸邊,忽然聞到一股醉人的芳香。

“啊……安眠草……”

湖邊居然種著遇水則香的安眠草!失去意識前,他聽到了四位侍女奔來的聲音……

等到布蘭特的侍女趕來,亂月流已經把布蘭特從水裏拉了起來。

“怎麽這麽不小心!萬一公子受寒……”

黑發的侍女開口就責備,看到亂月流也全身濕透,沒忍心接著說下去。

“對不起……”

四位侍女聽著這楚楚可憐的低語,氣消了大半。再說,把公子帶回去要緊。黑發的侍女擷了些安眠草。

“公子聞了安眠草,我帶些回去做藥引。”

見亂月流了悟地點頭,四人便叫來轎子,指揮著其他仆役將布蘭特搬到轎子裏,回去了。

過了一陣,駐軍府裏的人們覺得好像有一團更大的烏雲籠罩在上空。感覺像老妖怪在大笑。誰也想不到此時,一向穩重自持的亂月流大人正關起門來,趴在枕頭上得意地悶笑。

新鮮的安眠草沾水後揮發出的麻醉效果可以讓人昏睡三天。而且,她沒有猜錯。那四名侍女實際是米德蘭諾派來監視和照顧布蘭特的隨行官。黑發的侍女大概是專門負責為他調理身子的醫官。她們要對布蘭特的安全和健康負責。這麽一折騰,沒有一段時間的觀察調理布蘭特是不可能重獲自由的。而接替的駐軍首領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

其實對於神月節,亂月流長期以來的印象就只有寒冷的深夜、加重的兵防力度和戒備森嚴的月神殿。往年她多半留守月城,還未成為龍騎士的她都是與士兵們守在月神殿,直到天明時卡倫殿下回朝。而今年,顯然是有不同待遇的。

禮儀顧問幫亂月流穿好大禮服,在式樣繁覆而莊重的如雲發髻上插上有龍騎士圖樣的銀簪。攬鏡,看著其中一點絳唇粉頰盈盈的女子,亂月流皺了皺眉。卡倫王國不曾有過女龍騎士,禮儀顧問按照大祭司的標準為她上了妝。擡手正想抹開,瞥見禮儀顧問一臉惶恐,想想這恐怕也是對拉貝官員們的禮貌,只好作罷。

正午,亂月流領著拉貝城守、三位將軍、各營各局首領,一同入了月神殿。隆重的祭拜儀式之後便是福宴,以豐衣足食告慰一直保佑著卡倫王國的女神,祈禱往後日子和順富足。有了一年多前接風宴時的一番反省,福宴在規模上小了很多,但精細程度仍然出色。席間人們似乎對亂月流的裝扮很感興趣,畢竟一向利落的騎士大人一旦長裙曳地、珠佩叮當倒更顯出英姿颯爽的美了。亂月流面對眾人的目光微笑不語,仍如往常一般平靜地談話用膳。

一切從簡了的福宴很快結束了,民間的玩樂似乎還正熱鬧著。亂月流正想回府換掉麻煩的禮服再去兵營,卻聽人來報,月神殿外有人找。

通報的小廝一副恍惚陶醉的模樣,亂月流忽然有些不詳的預感。

剛踏出大殿,便能看到月神殿外白玉砌成的階梯下,那個優美得好像披戴了一身月光的背影。醇紅的長發翻卷著,像兀自流瀉的美酒,暗紅為底色的長袍上有精巧的日月星輝,生動而絢爛。那個修長的身影只是停在那裏,連風經過都會忍不住溫柔地停駐了吧。似是被走下層層臺階的腳步聲驚擾,恍如水中倒影的男子轉身,恰到好處的眉、噙著溫暖笑意的眼、英挺的鼻、和輕抿著的未語先笑的嘴,便在月光的流連中出現,生生使世間萬物褪色。

嘉達。

明明在月城時老是玩失蹤,這會兒在拉貝卻特意來見她的人。她的半神大人。

亂月流走下最後一個臺階還未站穩,嘉達微笑地伸手,卻在觸到她臉的前一秒換了表情。一邊嘴角邪氣地微勾,手也毫不留情地在她臉上抹開了。

“小亂……這不適合你。”

亂月流微楞,繼而面無表情地拍掉他的手。嘉達絲毫不受影響地微笑。

“小亂也很清楚這不適合你吧?看你這臭表情就知道了……也是,在我身邊呆久了,審美能力當然是蹭蹭長的。化妝此等俗物怎麽能入眼呢……”

又自戀了。亂月流想了想嘉達在這八年間見她的次數,又想了想見她時她除了面無表情好像也沒其他表情,最後得出嘉達完全在自說自話的結論。她提起裙擺朝馬車走去。這身行頭真的有些重。

“小亂,不問問我來幹嘛麽?”

“你會說的。”

亂月流頭也不回。嘉達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跟上她。

“布蘭特出事了。”

亂月流頓住腳,扭頭看著嘉達。無暇考慮自己為什麽有些擔憂,她等著嘉達繼續說下去。她不問嘉達為什麽會知道布蘭特,為什麽來告訴她,嘉達自有他的辦法,也自有他的樂趣。樂趣指,就算嘉達特地來跟她說布蘭特出事了,那不代表一定是出嚴重的事。對嘉達來說很有趣的事,比如布蘭特吃了個毒蘑菇變成胖子,這件事對亂月流來說就毫無意義。可是嘉達絕對不是指布蘭特中了安眠草昏睡三天的事。因為這件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不能算個事兒。

嘉達只是雲淡風輕地笑著,啥都沒說。兩人互瞪了一陣。亂月流扭頭上了馬車。

“小亂,不要否認你心裏也是好奇的。”

“你要我做的我已經做到了。”

“做到了……呵。沒有啊小亂。你還不敢見人呢。”

馬車裏無聲。

“你不好奇嗎,他明明有那麽多疑點。”

溫柔鄉裏多陷阱。亂月流一邊念著這句老話,一邊在嘉達輕緩溫柔的語調裏動搖。思索間,車夫已經將馬車往嘉達吩咐的地點駛去。亂月流嘆口氣,想起從月城出發來拉貝時也是嘉達誘拐的。那時他說,除非面對,否則永遠不能釋懷。

她以為她做到了,做到了面對,做到了釋懷。在拉貝城的這麽久的時間,隨處可見都是熟悉得可怕的場景,她捱過了。可是那句“你還不敢見人”,她無言以對。

故人。像布蘭特一樣的故人,能輕易撩撥她堅固防線的活生生的人,她不敢面對。火燒火燎的痛感像無孔不入的蟲子,只要稍微松懈,就會鉆進她本就傷痕累累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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